春弦

纵使当初知有恨,初心不可不逢君

【双花】此界彼方

预警:无孙哲平直接出场,故事以第三人视角叙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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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30.3

  我在前往西藏的火车上,见到了一位年轻人。

  车厢内乘客寥寥无几,他捧着一碗泡面,坐在小小的窗户旁凝视着飞驰而过的风景线。吸引我的不仅是他冒出香味的方便面碗——我必须承认我的肚子也唏哩呼噜地叫了起来——还有其他一些东西。

  他的眼睛像高原上明净的、倒映着天空的雪湖,清澈而冰冷。然而还有一些别的东西,在那深邃的湖中潜藏着隐约黯淡的阴影,那就像一阵风,倏而掠动了涟漪。

  如同背景幕布一般、藏在深处的另一种情绪。

  “你好,”我决定主动与他交谈,“你是去旅游的吗?”

  他忽然被惊醒似的,转过头来看我,嘴角翘起来,有两个不太明显的酒窝。

  “可以说是吧。”他说,“一直想来看看,就抽出时间来了。你呢?”

  “我是职业摄影师。”我向他做了个拍照的手势,“这个季节的西藏非常漂亮,能拍到很多东西。”

  他笑着点点头,笑容很爽朗,“我去随便走走。”

  我们又说了几句话,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。车窗外白色的雪和光秃秃的深褐色树干交替出现,一望无际,荒凉如同旷古遗弃之地。他手指交叉搁在膝盖上,脊背挺直,凝视着我的眼睛。

  我注意到他的双手很好看,而且坐姿标准。这应当是长期养成的习惯,我开始在心里猜测他的职业,摄影师和小说家时常会有这种通病,非要把一个人解析完全,才容易描摹得入神。

  “西藏。”他沉吟着说,“我以前跟一个人约过要一起来,不过其实是我自己喜欢。你觉得这地方怎么样?”

  “不是个好地方。”我笑道,“我这么说你相信吗?这是一块被苦难充斥的土地。”

  他微微抿着唇角,若有所思。

  “但也是个很好的地方,黎明和日出总是背靠着背的。”

  接下来我向他讲述了一些西藏的历史,他认真地听完,不怎么说话,只是时不时提出一些问题。能看得出他的思维很敏捷,甚至有些跳脱,而且——即使面对沉重的过去,也始终保持着相当积极的态度。

  作为回报,他也向我讲了一些话,关于我想知道的他的故事。

   

  “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,都还算是小孩子。”他笑得有点狡黠,似乎回忆起了很有趣的事,“拿着东拼西凑的几十块零花钱一起去吃麦当劳,就正式当朋友了。”

  “网上打游戏认识的,他很狂,上来就问我要不要一块儿玩……我心想这人谁啊,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样子,不过我喜欢,毕竟能和我争夺这个天下第一位置的人不多。”

  他冲我眨了眨眼睛,神采飞扬,我猜他技术确实不错。

  “然后我们就在一起打了一段时间的配合,玩儿得不错,先后打过几场小比赛,奖金对半分。”

  “那点奖金也就够吃两三顿饭,后来机缘巧合,发生了一件对我们很重要的事……”

    
  百花俱乐部门口,烈日炎炎,张佳乐热得头发都被汗水浸湿了,蔫蔫地贴在后颈。孙哲平拖着行李箱,用手背粗鲁地抹了把他的额头,“等着,我在外面打个电话,你先进去休息一下。”

  “哦。”张佳乐点头,“没事儿,你打,我跟你一起进去。”

  他抬头打量着俱乐部,阳光下闪闪发光的金属大字映在瞳孔里,晃得他不由自主眯起了眼睛。孙哲平简短地通知经理他们来了,随意把手搁在他肩上,又热又重,但他没有挣脱,只是静静站着。

  “可以了。”他说,“走。”

  他们进了俱乐部大堂,冷气立刻无孔不入地包围过来,张佳乐舒服地叹了口气,像融化的冰淇淋一样趴在了沙发椅背上,仰着脸看孙哲平,额前头发被抹得乱七八糟。

  孙哲平也在看他,似乎在思考什么,走到饮水机旁倒了两杯水。

  前台的接待小姑娘好奇地看着他们,张佳乐尚且带着几分学生气,骨架初初伸展开,手脚修长而骨肉单薄;而孙哲平显得成熟几分,眉目藏着些许挑衅,如同正在磨尖爪牙的幼狮。

  这就是百花的未来。

  经理很快从楼上下来,和他们握手,熟稔地领着他俩到准备好的宿舍去。说到电竞的未来,他的眼睛随之亮起来,露出自信的笑容。

  “一定没问题,”他鼓励地说,“你俩是百花的希望,下个赛季看你们的!”

  张佳乐很热血地跟着握拳,一边说话一边比着ok的手势。孙哲平稍稍落后半步,手掌隔着衣服捏了捏兜,碰到一个硬硬的盒子。

  “大孙?”张佳乐回过头来,“快到了,跟上啊,别走丢了。”

  他懒洋洋回了句好,把手揣进兜里。经理把他们送到房间门口,嘱咐了几句明天带上卡去训练室就转身离开了,自觉地把时间留给两个还没完全回过神的少年。

  张佳乐把行李箱一推,旋风一样冲到窗户边向下张望,他笑起来有不明显的酒窝,让人觉得格外明媚。

  “外面是绿化地!空气还挺好的,过来看看?”

  孙哲平终于把手掏出来了,手心的汗水在红色丝绒盒上洇出了一点阴影。张佳乐没等到回答,茫然地回过头,太阳从侧面照进来,将他们完全笼罩。

  夏天完全明亮而毫无阴霾,穿堂的热风扬起窗帘,孙哲平摊开手心,向他示意掌心一对银质素戒。

  “给你一个。”他以平静的声音说,“要不要?”

  张佳乐怔了两秒,呆呆地望着他,忽然跑过来紧紧抱着他,将脸颊埋在他肩膀上。他抱得太用力,孙哲平感觉被挤得呼吸困难,他的心脏砰砰地跳着,声响清晰地回荡在耳畔。

  说不清是由于缺氧,还是其他一些原因。

  “当然啊,我喜欢你!”

  然后他仿佛感觉到有什么不对,补充说,“我爱你。”

   
  
  两个年轻人的爱情。

  我摸着下巴听他慢慢地讲完了这个故事,中途他买了一包瓜子,于是我们面对面坐着嗑瓜子吃,把这场旅途中的闲聊变得像居民区大妈扯家常。看得出这段记忆对他而言相当美好,他眼睛亮晶晶的,让人有种跟着他会心一笑的感染力。

  “那你们最后在一起了吗?”我想了想,还是问了这个问题。

  我对电竞一窍不通,也从不关注这个领域,不过这几年电竞比赛兴起,很多东西都跟早年不一样了,不仅是事,还有人。

  对于一个处于快速发展中的行业而言,最早期的开荒者,总是与最残酷、最艰难的一面相接。

  他的表情果然黯淡了一点,“没有。后来出了点事,他走了。”

  我立刻说了句抱歉,他摇摇头,愤愤不平地咬碎瓜子肉:“那个家伙什么事情都看得很明白,我也很少质疑他,只有这件事......”

  他的手在百忙之中比了个开枪的动作,哗啦掉下几颗瓜子,我情不自禁笑起来,“我想他也很爱你。”

  就像一头重伤之后离群的狼,把自己的伤口掩藏起来,它离去的背影仍然潇洒,使人偶尔会遗忘它的不情愿和痛苦。

  他没有反驳这个说法,点了点头。

  我忽然萌生出一个想法,问他:“你是不是没有计划?”

  “不介意的话,可以和我一起。”我向他简述了一下自己规划的线路,“没多少旅游景点,但是能接触藏区人文比较深刻的一面。”

  尽管这么说,我对他同行这件事并不抱太大期待,然而他很爽快地答应了,而且表露出了明显的兴趣。

  一位冒险家,我想。

 

   下了火车之后,我们找了一家旅店先住下来。高海拔地区的春季非常寒冷,我们都冻得不轻,女主人告诉我们晚上有篝火晚会,端了酥油茶和食物给我们。

  他站在旅店门口,围着厚实的毛巾和大衣,呼出一口白气。迤逦的晚霞缓慢沉入天际,整片天空清透而广阔,如同燃烧的火焰正在向深渊沉没。

  篝火晚会就在不远处的一个小广场,我们过去看时,人不太多,毕竟这个时节不是旅游旺季。藏族的女孩子穿了传统服饰,在火堆旁唱歌跳舞,劈啪作响的火星溅出来,人人都在笑。

  星河如织,白夜如幕。

  “我可以和你换故事吗?”我问他,盘腿在一边坐下。

  “可以啊。”他似乎觉得挺好玩,伸手挡在脸上,看着橘红色的火光跃动,“这回我先说吧。”

  于是他向我讲了第二个琐碎而温柔的故事。

 

  在很长一段时间里,他们住的都是两人间。

  这个行为最终成了习惯,很多新来的队员都疑惑过“为什么队长和副队要住一起”,张佳乐回答过几次后不耐烦了,推锅给经理,声称是经理动的手。

  于是下一个新人再次提出这个疑问时,经理被推出来顶锅,温柔又耐心地编了八百字作文陈述“队长副队时常为了战队复盘到深夜”这个论点,顺便关怀他吃不吃得惯食堂口味,有心事一定要提。

  “经理找我谈话,让你收敛点。”孙哲平穿着背心洗漱,一瞥仍然卷在被窝里的舍友,“听到了没?”

  张佳乐把被子蒙到头上,哼哼唧唧地问:“关我什么事?”

  “为了维护你严肃活泼正直有爱的副队长形象。”孙哲平把毛巾挂好,“起来洗脸准备去训练室,我数三下,不起来就扛你去啊。”

  被子动弹了一下,张佳乐露出眼睛看着他,像从树洞里探出头的树袋熊。

  “三、二、一。”

  “我起我起!”张佳乐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, 手脚骤然露出温暖的被窝,当即被空调冷风吹了打了个冷战。他爬起来去水池边洗脸,三下五除二将自己收拾利落,回过身来孙哲平已经在门口等着了,手臂上挂着一件队服外套。

  “这么热的天你拿外套去?”

  “给你拿的,这位大爷。”孙哲平撑着门框,“一会儿在训练室坐一下午你就该吃感冒药了,信不信?”

  张佳乐扑上去夺走了外套,顺手塞进被窝里,“得了,我身体好着呢,穿这么厚实实在太扎眼了。”

  孙哲平对他的坚持莫名其妙,两人对瞪几秒,忽然手机震动起来。

“要到时间了!”张佳乐顿时一惊,顾不上其他,一把甩上宿舍门开始抓着他夺路狂奔。穿过生活区又爬几层楼,堪堪准时到了训练室,两人都热出了汗。

  当晚张佳乐活蹦乱跳,夜宵领着全队出去吃烧烤,拿着果粒橙扬言要喝倒队长,精神十分可嘉。

  第二天就出问题了。

  孙哲平任劳任怨地用午休时间出去给他买药,张佳乐目光呆滞,看着孙哲平交代他必须喝完的整整一壶热水。桌上的纸巾团堆积如山,他觉得自己身体里的水都从鼻子里流干净了。

  这一天的训练他强撑着去参加了,到晚上发起低烧,孙哲平二话不说打车把他送去医院。医生大笔一挥开了药,孙哲平皱着眉头,凶神恶煞地看着药单,一项项问药名和作用。

  张佳乐迷迷糊糊和他开玩笑,说你看起来像是要威胁人家治不好就拉出去毙了,被一巴掌按在脑门,干脆顺势倒在他肩上,安心地装死。

  好在年轻,身体底子好,回去吃完药睡一觉,第二天就好得八九不离十了。然而接下来孙哲平开始打喷嚏,像只生病的大猫,他那天晚上光顾着给张佳乐换毛巾,自己没休息好,结果不幸被传染,憋屈地中了一枪。

  对于张佳乐而言,在他十几岁、尚且没有成熟到完全能够照顾自己的年纪,来自他人的温暖显得尤其可贵——或者说,来自于他所爱的人。

  “我想,从那一刻起,我才真正意识到,这一生都可以和他一起生活下去。”

  他支撑着下巴,温柔而伤感地笑着。

  

    我们结束交谈的时候,篝火已几乎散了,冬夜璀璨壮丽的星空横亘头顶,我拍了几张照片,告诉他第二天准备去拜访一座小小的寺庙。

   他将手撑在地上,仰起头来凝望夜空,过了很久才点点头。

  “你在想什么?”我问。

  “一件对我很重要的事。”他答。

  我们不约而同笑起来,他起身同我回旅店,有一瞬间我看见他领口露出一截红绳,隐约拴着一个银色的小东西。

  “祝你好梦。”我说,“梦见你的那个他,或者是别的什么,都行。”

  他眨眨眼睛,“烤羊腿吧,也祝你梦到。”

  我们在门口分别,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。

  第二天我们来到当地的一座小巧玲珑的喇嘛庙,建筑非常有藏区特色,喇嘛们对游人熟视无睹,做着自己的功课。他们甚至都不太会说汉语,我没有在这里拍照,而是和几位熟悉汉语的当地中年男人攀谈,在这个过程中,他一直在附近溜达,几个小孩围着他转,大概是想要他兜里的水果糖。

  很快,他就消失在我视野外了。

  我结束交谈后到附近去找他,过了好一会儿才在后院找到了。喇嘛庙的后院是一块荒草丛生的空地,他站在边上,看遥远的卓木拉日雪山,也就是神女峰。缭绕的云烟如同神女身上的薄纱,她戴着雪白的头冠,温柔地俯察着世间。

  我没有打扰他,只是远远地站着,和他一起远眺。半晌他回过神来,微微叹了口气,低下头往手心呵了口气,然后慢慢蹲下来,抚摸一朵岩缝边的野花。

  这个季节也唯有这一朵初生的花,藏语把高原之上大片大片绽放的花都统称为格桑,这一次来显然是看不到了。然而格桑花的确是在给我们祝福——也许这对他来说,有着更深的感触。

  我喊他到前殿去拜佛,他便跟过来,把兜里所有的糖都分给小孩子,半靠在门柱边,殿内供奉的佛怒目圆睁,脚踏小鬼、手持兵器,仿佛要斩尽世间一切邪恶。

  “许个愿吧,怎么样?”

  “我不信佛教。”他把玩着手中一根野草,“我的运气一直都一般般,大概佛祖也不想保佑我。”

  “来都来了。”我怂恿他。

  他忽然问:“你猜我会许什么愿?”

  “我不知道。”我答,“我猜你什么都不会说,最多祈求佛祖晚上赐给你一顿原汁原味的烤羊腿。”

  “错了。”他敛起笑容,“我会为他祈福。”

  “我从来不信宗教,可是我仍然诚心诚意地希望他能够回来,我看着他,便获得了无上的勇气。”

  “他是我灵魂的一部分,以前是,现在也是。”

  “你在等一个等不到答案的人。”我说。

  “或许吧。”他几乎没有犹疑,正面回答了我,“但我还是会等下去。”

  我看着他,意识到他已经做了某个决定,脆弱和坚韧的特质奇异地在他身上混为一体,他不是一个需要我担心的人。

  六角风铃叮叮当当,远处有朝拜的信徒诵经长跪而来,在湛蓝天光之下,他向我露出笑容,而后长长地向神殿躬身,学着其他信徒的样子行礼。我也弯下腰,闭上眼睛的前一刻,看见他雪山般沉默而孤独的侧脸轮廓,嘴唇小频率地张合着,向高居无色界之上的神灵祈祷。

  我什么都没有问。

  他不需要佛,他只需要自己。

 
   
  两天后,他在某个街口与我挥手分别,告诉我下午就要回去,然后留了个邮箱给我,希望我把拍摄的照片给他看看。

  那个下午我心无旁骛地窝在客栈里修图,看到屏幕上呈现出各种流畅明丽的色彩,天空映着雪山的倒影,如同玻璃一般澄净。老人布满皱纹的苍老面容、色彩鲜艳的旗帜、熊熊燃烧的篝火,依次从画面中闪过。

  我在其中的某一张上停下鼠标。

  他在寺庙的后院里,躬身朝着一朵花伸出手,眼神迷惘。

  我把这张照片单独发给了他,然后长长地伸了个懒腰。很多年以后——如果他还留着这张照片的话——也许他可以拿出来,笑着对自己的伴侣说:“喏,我以前是不是挺傻的?”

  那就是这张照片全部的意义了:为终将破茧成蝶的人而歌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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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30夏,张佳乐复出霸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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