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弦

纵使当初知有恨,初心不可不逢君

【花落鹊桥/18H】【双花】致森林与青空的花束

篇幅1w+,略长注意
00.

  “我现在后悔把你捡回来了。”    

  张佳乐推开缠绕着绿芒花的木门,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。 

  他美丽的、生长着许多珍稀药材和花草的庭院,现在就像被风暴刮过一样倾颓一地。地上遍布着折断的枝叶——它们黯淡而脆弱,他发誓他的内心此刻和这些叶子不谋而合。   

  “我只是试用一下你给我的东西而已。”   

  始作俑者无辜地举起双手,用一双黑色的眼睛仰望着他。看,他只有十岁,是多么的单纯和弱小——假如他没有兽人族血统的话。他们的孩子在这个年龄已经可以独自猎杀狮鹫了。   

  “你难道想说是我的错?”张佳乐咬牙切齿,蹲下来和他视线平齐,不顾自己黑色的长袍拖在地上,“以黑暗神的名义,我给你的是一把没开锋的重剑。”  

  “是的。”他说,“很有用。”  

  那么它现在在哪?  

  两人的目光一起投向庭院中心。一把宽阔的重剑斜斜插在泥土中,看起来根本不适合做小朋友的玩具;孙哲平走过去,轻松地单手拖起来,向他展示侧面镶嵌的宝石。   

  “天啊。”张佳乐绝望地呻吟,“我的雷电宝石……”   

  孙哲平冷静地拍了拍他的脑袋,黑暗法师的头发从兜帽中掉出一缕,末端打着卷儿,晃悠在白皙的脸颊边,仿佛昭告着主人颓废的心情。   

  “下次不要熬夜了,雷电宝石和荧光石在蜡烛下看起来确实有点像。” 

 01.   

  把庭院恢复到原来的样子花费了张佳乐很大的力气,至少他没有心情再做晚餐了。孙哲平作为方圆十里第二个活物,义不容辞地接下了这项工作。

   黑暗法师在魔法典籍里的描述总是如出一辙:他们冷漠、乖僻,独来独往,缺乏同理心;他们不使用水、火、光和其它光明元素,转而驱使“混沌”为自己效劳。   

  张佳乐抱着手臂,站在厨房门口。宽大的魔法袍把他包裹得阴森而削瘦,兜帽终于被拿了下来,露出一头漂亮微卷的黑色长发。

  对于让小朋友做饭这件事情,他看起来浑然不觉有什么不对,值得庆幸的是虽然监护人毫无逻辑,孙哲平也不是普通的人类小孩。   

  “我们今天吃什么?”   

  孙哲平拉开储藏柜门。里面有一个六芒星形状的南瓜,一把芝麻,一小袋米和金苹果。 

  如果是张佳乐来做的话,他就会把苹果和南瓜统统切碎,加上芝麻和米一起煮熟——想到这里他的胃抽搐了一下,立刻切断了这个可怕的念头。   

  “南瓜粥。”他回答,“或许还有苹果泥。”   

  黑暗法师兴趣缺缺地“哦”了一声,仍然没有移动脚步,他打了个响指,炉灶里的火焰燃烧起来,开始加热锅里的水。   

  孙哲平踮着脚给南瓜削皮,在工作间隙偷偷回头看他。张佳乐在走神,右手无意识地在袖子上写写画画,一排透明的魔法符文随之显现出来。   

  “你在做什么?”他谨慎地问,“不要在这里用杀伤性魔法,我想你知道的。”  

  “我当然不会。”张佳乐理直气壮地反驳,“上次的元素爆炸只是一次意外。”  

  他抬起修长的手,苍白的皮肤下显露出分明的骨节,空气泛起涟漪,符文纷飞融化,在轰然张开的空间黑洞中,无数袋面粉稀里哗啦冲了出来!

  现在整间厨房都充满了白面粉。  

  孙哲平一边咳嗽一边拍打身上,溅起的粉尘让他看起来十分滑稽,像个奇怪的雪人。但下一秒他的眼角瞥到火光——还有一锅沸腾的水。

  神啊,他在内心祈祷,请你保佑我和这个家伙顺利活下去吧。   

  背后翻滚的气浪哗然袭来,厨具叮当地掉了一地,他闭上眼睛,一头把张佳乐撞倒在地上。雪蔷薇和松檀,还有一点绿眼石碎末的气息,然后他的脸埋在张佳乐怀里,嗅到最里面柠檬水喷洒过的味道。

  “我姑且当做你在撒娇吧。” 张佳乐吃痛地用一只手臂撑着地面,肋骨被撞得生疼,上天给了他卓越的魔法天赋,就必然夺走他的体能。   

  “你看,什么事都没发生——”   

  一团紊乱的气流悬浮在厨房上空,面粉和火焰碰撞造成的爆炸被巧妙地困在气泡里,接着飞出窗外,惊天动地地炸开了。这回面粉炸得满天都是,庭院里的植物妖精们纷纷尖叫起来。  

  孙哲平趴在他身上,微弱的心跳隔着布料传递过来。绯红的夕阳透过彩色玻璃照亮了他们,这真是个糟糕的傍晚。   

  “这次也是意外。”他若无其事地说,“我只是想吃苹果派。另外,我付过钱了。”

 02.

  孙哲平来到这座庭院已经很久了。

  根据张佳乐的描述,“我在森林里散步的时候,从树下捡到了一个脏兮兮的小孩。据某些魔法书的言论,用幼儿的心脏可以入药……”

  “从我五岁起你的睡前故事就没换过。”孙哲平说,“但是我既没有被五只鹰狼啃得骨头也不剩,也没有在你的锅里变成肉汤。你能换个故事吗?”

  这实在是太难为一个黑暗法师了。张佳乐用卷轴抵着下巴沉思,旋转的火苗在冰罩中浮沉,光芒照亮他们的脸。他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响指,那朵火花变换着形状,阴影在房顶投射出一只活灵活现的鸟。

  “那好吧。”最后他摊开手,“今天我们来讲点别的。你想听什么,阿特兰蒂斯的黑龙传说或者洛奇山脉的狩猎者?”

  孙哲平抱着被子靠在他的手臂上。那只纤细脆弱的手臂搂着他,血管清晰可见。对兽人来说,法师实在是太孱弱了。

  “我想听你的故事。”他毫不犹豫地回答。

  张佳乐有点惊讶,但很快笑了起来。

  “这可不是个睡前童话。明天我再讲给你——现在,小朋友应该听一些更合适的,我们来谈谈狩猎者,它是一种能够一口叼走人类头颅的怪兽,长着三个脑袋……”

  孙哲平面无表情地躺进了被窝里。这种奇怪的童话——他不是很确定这是否叫做童话,除了黑暗法师的家,也许很难在别的家庭听到。托它们的福,他知道的魔兽已经可以画一本百科全书了。

  他的视线追逐着灯光,天花板上映出两个人拉长的影子。

  “它吃人就像吃棒棒糖一样,嘎吱嘎吱地嚼碎......”

  我不想吃糖了。

  “村民们试图和它战斗,但收效甚微。在一个暴风雨的夜晚,它悄悄地来到了村庄......”

  这是什么人间真实的故事啊。

  “……最后,一个旅行的法师路过了洛奇山脉。他引来了雷霆……”

  张佳乐的声音和火焰一起慢慢低落下去,他的侧脸埋在松软的枕头里。在摇曳的、最后一丝拖长的火光中,睫毛的阴影如同振翅的蝴蝶,停驻在脸颊上,夜晚的风从遥远的亚尔斯湖吹来,吹开了挂着薄纱的叶窗。

  在他的梦里勇者战胜了邪恶,光明驱散了夜晚;如果教会知道的话,说不定能给他颁发一个热爱光明勋章。

  而他的双手已经开始显露出骨节的形状,就像冬天干涸的河流中露出石头。他开始得到属于自己的那份力量。他日渐显示出天生的气度,意志和坚韧在骨骼里流淌。

  我将成为光明,还是成为光明的对立面?我在世界的遗落之地成长,而将凋零在哪一条河流的落叶下?

  孙哲平闭上眼睛。于是世界在他眼睛里黯淡下来,朦胧得只够勾勒出细微的轮廓;行星、彗星和星云,在多少光年以外交织出冰凉的光,月和星的协奏曲中,他的手穿过被子,握住了另一侧的手腕,起伏的脉搏在他掌心里跳动着。他握住了自己的世界。

  夜晚终将过去。

  第二天他在书房找到张佳乐,年轻的法师十指交叉,抵在下巴上沉思。宽大柔软的座椅装饰着永不凋谢的碎星玫瑰,浓烈的红色攀爬在他的指尖,那种颜色殷红得像心头血。

  清晨的光飘散在木地板上,一圈清澄的蛋液。

  “早上好。”他说。

  张佳乐抬起眼睛来看他,一瞬间他好像从一幅精致苍白的画里活了起来,鲜活地露出熟悉的笑容。孙哲平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在笑。

  “我只是来告诉你一件事。”他走过去,想了想还是张开手臂,理直气壮地抱住他的脖子,“你养的松鼠——”

  张佳乐的注意力被转移了,“怎么了?”

  “踩断了我们昨天种的篱笆。”孙哲平面不改色。

  那些精致小巧、缠绕着冰蔷薇的小木桩,孙哲平花了两个月的时间自己砍树修枝,把它们打磨光滑,以避免伤到某人娇贵的手指,然后他们一起插进泥土里固定;在它们安稳下来的第二天,出于一些不可告人的目的,孙哲平把这起事故栽赃给了两只松鼠。

  张佳乐在庭院里发出抓狂的惨叫。土被刨得满地都是,这两只松鼠的破坏力超出了他的预期。

  总而言之,在教训它们并且干完体力活之前,他可能没有机会安逸地坐在书房里了。

  孙哲平坐在窗台上,微微眯起眼睛,阳光在他瞳孔里调和成温暖的蜂蜜,甜美黏稠地融化。

  他们心照不宣地忘记了某些话。

03.

  黑暗法师的着装始终是一个谜。

  张佳乐打开了他的衣柜。从左到右挂着六件一模一样的长袍,他犹豫了一会儿,最后在脑海里模拟了一个滴溜溜转动的骰子——6号,好极了。

  “我觉得你不应该穿衣服。”他把最后一件丢在床上,“为什么兽人长得比竹子还快?”  

  孙哲平在庭院里收拾包裹,树精灵坐在他的肩头,发出细碎的咕叽声。他已经快和张佳乐一样高了,这的确是出众的身体特质。  

  “我可以不穿。”他托着下巴回答,“你想看吗?”  

  黑暗法师隔着窗户向他丟来一道风刃,不满地嘀咕着什么。气流撞在他手臂上,变成回荡的小小漩涡。那种触感有点像被猫爪子挠了一下,疼痛里掺杂着麻酥酥的痒,于是他用力蹭了蹭那块皮肤。 

  “你带了什么?”张佳乐把兜帽竖起来,仔细地不让自己暴露在阳光下。孙哲平站起来,向他展示一把锋利的匕首。他刚刚在用软布擦拭它。

  刀锋映出森亮的光,孙哲平为它套上刀鞘,插在小腿的绑带上。

  也许用得着。他迎着张佳乐的目光解释,我喜欢它。

  

    他们的第一站是兰斯城主城大街上一家不起眼的成衣店。(“一定要来看看”——张佳乐这样坚持。这句话给了孙哲平不太好的预感。)

  欢迎光临。鲛人店主阴森森地说,用带蹼的爪子打开灯,请自由挑选。

  孙哲平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睛,从狭窄的视野中打量这间小店。他忽然明白张佳乐为什么对这家店情有独钟,他们的审美如出一辙,从墙上装饰的蝙蝠标本到缝着毛皮的麻布斗篷——不过他不会穿在自己身上而已。

  他只会教唆年幼的孙哲平穿裙子,是缀着流苏的那种白纱裙。

  张佳乐在货架前徘徊。这件你喜欢吗?

  我觉得不行。

  那这件呢?这个红月鸟的羽毛装饰很好看。

  不。孙哲平断然拒绝,我想自己看看,你不是要去买宝石材料吗?

  遭到嫌弃的黑暗法师从鼻腔里发出了不愉快的声音,像一只亮出爪子的黑猫。那好吧,小朋友,我在集市入口的树下等你,不要走丢了。

  ——他一定是故意这么喊的。

  孙哲平目送着他消失,稍稍松了口气。至少麻烦少了一个。

  店主发出一串奇怪的笑声。年轻人,你跟这位法师大人是什么关系?

  关你什么事?孙哲平睨了他一眼。

   不要这么易怒。鲛人藏身在柜台后的阴影中,循循善诱,那位大人总是游离在人世之外,他冷漠、独立,他是开在黑夜里张扬的黑瓣百合,你若是碰触它,也许会发生一些意外。

  我应该惧怕吗?孙哲平挑起眉梢,露出不屑于掩饰的不以为然。别在我面前评价他,没有人比我更有资格。

  鲛人嘶嘶地笑了。狂妄自大,他评价说,真是有趣极了。他养了一头高傲的野兽,却无知无觉。

  孙哲平双手交叉,活动了一下手腕,咧开嘴笑了,犬齿雪亮。这个动作的威胁意味明显,鲛人话锋一转,起身打开了抽屉。

  那么,作为八卦的回报,这套衣服送给你。不用担心,我偶尔也会迁就一下愚蠢的主流审美。

  

    张佳乐磨磨蹭蹭地在各个摊位上买齐了需要的材料。最近他需要的东西有点多,维护庭院魔法阵的水晶石、制作高阶魔法的卷轴,还有落花的魔法宝石。

  最后这件事他还没有和孙哲平说过。他的小朋友应该会为这把重剑欣喜,毕竟它将是独一无二的黑暗法师出品,在整片大陆的武器排行榜上,也会占据数一数二的位置——他洋洋得意地想,这是我亲手交给他的生日礼物。

  这把重剑将陪着他,比世界上任何东西都更忠诚,无论是雪山、火池、硫磺湖,都不会损害它,它会见证一个勇者的荣耀。  它是他的化身。

  不幸的是选择困难症绊住了他的脚步。这个摊位的蛇草看起来非常新鲜,很适合做变形魔法;那边的电龙皮肤……  

  总而言之,当他醒悟到天色不早时,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几个钟头,这可不是个好消息。

  那棵高大的树已经出现在他的视野里。张佳乐稍微加快了些脚步,但是视野中却没有孙哲平的踪迹。他疑惑地张望了一会,然后抬起手,准备召唤一只小东西来看看情况。

  我在这里。有人对他说道。

  他仰起头,追寻着声音的踪迹,孙哲平利落地踩着树干一跃而下,快得让他没能放出一个保护用的风系魔法。

  他笑,眉眼盈满勃发的生机和纯粹的快乐,似乎还有一点小小的羞涩。这件怎么样?

  不管怎么说,那位刻薄又刁钻的店主毕竟是兰斯城手艺最精湛的裁缝。兽皮完美的贴合了肌肉的起伏弧度,锁骨、上臂和一小片胸膛——恰到好处的面积——裸露在外,这幅成长中的躯体性感得令人血脉贲张。 

   看啊,他的双手强壮得足以拉开最沉重的弓箭,可是却也足以轻柔地触摸情人的脸颊。他是神灵对这世界的奖赏:他所在之处,必有骄纵的自由和阳光。

  喂。孙哲平拍了拍他,你在想什么,你的耳朵好像有点红?  不。他坚决否认,我只是走神了而已。  

  他年轻的守护者以一种混合着取笑、了然和更多莫名情愫的眼神看着他,张佳乐忽然就有点心虚。

  于是他加强语气,再重复了一次,我什么都没想。  

  对吧。孙哲平煞有介事地附和他,什么都没想。

  
  ......于是那天张佳乐扣掉了他所有的饭后甜点。长身体的小朋友不可以吃黑糖杏仁烤饼干,他这样说的时候很刻意地一口吃掉了一整块。

  然后在被饼干屑呛到时一口喝干了孙哲平倒的水。

04.

  十五岁那年孙哲平独自前往亚尔斯密林待了三天。

  那几天张佳乐的心情都不是很好,满园摇曳的花草被打理得乱七八糟。从遥远的冬之国度飞来过冬的白栗鸟停歇在枝头上成群鸣叫,翅尖带着霜雪浸润后的冰冷气息。那是他不喜欢的气味。

  下午他打碎了一只水晶球,烦躁地把碎片收拾干净,丢下一锅咕噜噜作响的药汤去阁楼看书。通常这都是很有效的消磨时间的手段,不过今天作用不大——他怏怏不乐地想。

  缺少了什么呢?什么都没少。只是他的心有一小块,悄悄地随着某人离开了而已。

  他开始走神,火焰在壁炉里噼啪作响。深秋时节他喜欢裹在蓬松的绒毯里,放一碟黑糖饼干在旁边,孙哲平小一点的时候会蜷缩在他怀里取暖,但后来就变成他搂着张佳乐了——他的体温和心跳,甚至比火光更温暖。

  

“你为什么和我不一样?”只有他腿那么高的小家伙严肃地抿着唇问。

  他还不能够随心所欲地收敛起兽化的那一部分,有时候会露出尖耳朵或者爪子来。张佳乐的脾气比现在还要阴晴不定,闻言很恶劣地弹了一下他的耳朵。

  软软的,毛茸茸的,他满足地收回了手。

  “因为你是我捡回来炖汤的。”他毫无愧色地回答,“加点珍珠花和苏草,耳朵可以拿来凉拌......”

  孙哲平睁大了眼睛看着他。跟个性奇怪的监护人打交道需要一点耐心和忍让,那一年的孙哲平还没有学会,于是他哭了。

  “我不是。”他咬着牙齿抽噎,竭力把眼泪拢在眼眶里,发出尖锐的吸气声,“你骗我!”

  “好吧。”张佳乐试图补救一下,“我骗你的。”

  孙哲平用手背擦了擦眼睛,然后悄悄把手背在身后。雪松木在壁炉里发出细微的噼啪声,特殊的木质香气充盈了小小的房间,张佳乐把饼干推给他,明灭的萤火在他指尖跳跃,天鹅绒窗帘合拢,一瞬间夜空与繁星就在他们面前诞生。

  永夜的极北之地传说就是这样寸草不生,每个夜晚风妖精坐在冰岩上歌唱。它们的歌声中升起无数逝者的灵魂,随着寒风缓缓飘向天脉,晶莹璀璨,流光溢彩。生者在遥远的地方祈祷,他们的思念在天际燃起绚丽的极光,交相辉映,陪伴它们走过最后一段旅程。

  张佳乐笨拙地代替风妖精吹奏了一曲走音的童谣。好在孙哲平压根听不出什么,他松了一口气,不无得意地想小孩子也不是很难哄嘛。

  孙哲平还在看他创造出的幻境,忘记了哭,一只手却坚定地抓着他的衣角。

  “好看吗?”孙哲平默默点头,然后宣布:“我以后会带你去看的!”

  这个世界上一切美丽的、动人的、能够令人微笑的事物,比如说春天原野的繁花、象征幸福的青鸟栖息的枝头,洁白的贝壳在海浪中沉浮,反射出七彩色的阳光。

  而他——他曾经在那么小的时候立下幼稚的誓言。

  我将把幸福放在你的掌心。

    

  他猛然睁开了眼睛。面前的天花板已经不是阁楼,壁炉变成了大厅的那一个。孙哲平的身上还缭绕着霜雪的气味,又冷又沉重,但他不讨厌这一种。

  他可能喝了点酒,这种东西能帮助他在深冬的亚尔斯保持行动力。张佳乐连着毛毯一起靠在他手臂上,感受到他的血管中奔流着旺盛的生命力。

  睡眠的眩晕让他没能立刻坐起来,孙哲平亲昵地把脸埋在他的脖子里,像盘踞领地的凶兽。

  “你去哪里了?”他困倦地问,“我想我们还来得及吃晚饭。”

  忽然他看见孙哲平的一只手上缠上了绷带,那刺眼的白色迅速唤醒了慵懒的脑神经,他伸出手,但孙哲平只是把手背到身后去。

  火焰的阴影打上他轮廓分明的眉骨,延伸到松垮的衣领里去。他的锁骨撑起肃厉的锐角,坚硬更甚群山之巅的岩脉。

  “小伤而已——我去找风铃草了,你知道的,兽族成年的传统。”

  所谓的传统,就是去挑战本地区的强大野兽,证明自己有为国家征战的实力。风铃草的守护兽是一种成群生活的风系豹形魔兽,它们的爪子比朔风更快更致命。

  桌子上的瓷瓶里插着一小束绽放的花,洁白的花瓣组成风铃的形状。他抽出其中一支,放在张佳乐的手心里,这种珍稀的植物散发出清香,悄悄弥漫在四周。

  他亲吻张佳乐的指尖,仿佛蝴蝶在花瓣停驻。

  壁炉依旧在燃烧,外面寒风呼啸。这是他为张佳乐带来的春天的一隅。

  我爱你吗?

  他在内心这样质询自己,然后立刻得到了肯定的回答。我爱你。不要忘记,不要忘记。

  在今天,这一刻,这个傍晚。我曾经无声应允的诺言。比冥河之水更沉重、比夏至日出更浓烈的——

  

05.

  在某个清晨张佳乐收到了信鸽捎来的信。

  通常这个时候他们都在餐桌边,孙哲平为他准备好的果汁里荡漾着蜂蜜和柠檬的甜味。金盏琉璃的花朵从枝头坠落,鸟儿振翅带起的风把它吹进来,他慢吞吞地摊开信纸,上面绘满了奇怪的纹路。

  “那是什么?”孙哲平叼着烤松饼含糊地问。张佳乐从鼻腔里发出朦胧的声音,把信纸扔出窗外,然后它消失在一团璀璨的焰火里。

  “稍微有点麻烦——也不一定。”

  孙哲平从牛奶杯的边缘看他。张佳乐露出正在思考的表情,心不在焉地用指关节叩着桌面,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,匆匆地去拿斗篷和法杖。

   “我可能要出去一会儿。”他说。

  孙哲平帮他系好斗篷的带子,然后把垂落下来的一缕头发压到耳朵后边。那把叫猎寻的银色法杖发出山雀一般清脆的鸣叫,浮现出幽幽的微光,张佳乐对它用了一个浮空魔法,于是它漂浮在两排书架间,歪歪扭扭地竖立着。

  “我等你回来。”他给了张佳乐一个拥抱,嘴唇擦过他的额头。张佳乐画到一半的传送法阵歪了一笔,砰地化成了一阵青烟,在他快速地画完下一个之前他听到孙哲平的轻笑,得意洋洋,声音里仿佛飘着勾人的羽毛。

  我觉得这是家教问题。他恍惚地想道。

  

  “他走了。”孙哲平仰头看着猎寻,“他用你做了一个防御法阵。”

  猎寻努力地在空中翻滚了一下,表示它的同意。一层淡薄的银色如同薄纱一般笼罩了整座庭院,如果从外部观察,此时这里只是一片空地。

  孙哲平从壁橱里翻出他的重剑,张佳乐给它做了很多魔法增幅,大有倾家荡产的架势,或者换句话说,他们一直很穷——想到这里他笑了笑。

  “嘿,现在是你跟我出去的时候了。”他冲葬花悄声道,它轻轻震动了一下,用刀柄和他击掌。

  一把好刀不应该不见血。

  猎寻左右转动,似乎在判断他们的意图。毫无疑问主人留给它的指示是保护好家里的人和物,但是现在,最珍贵的财产准备迈开腿离开保护范围。

  它发出呜呜的声音,孙哲平抬头看了一眼,安慰地拍了拍被浮空魔法拴在空中的可怜法杖。“我会把他完整地带回来的。”他说,把手掌按在心口。

  片刻后猎寻耷拉下来,戳了戳他的脑袋。

  于是很难得地,这个上午黑暗法师的家空无一人。

  
  关于张佳乐刻意避免提起的那些过去。

  阁楼和书房里有取之不尽的书,小时候张佳乐教他历史和魔法基础,告诉他这片大陆上曾经有很多个分裂的小国家,人们各自信奉着某一种魔法元素。但现在它们的名字都被抹去,如今教会统治着绝大多数区域。

  “那么你的国家叫什么名字?”

  张佳乐罕有地显露出温柔的神情。他念诵着那个名字时仿佛站在百花尽开的荒野上,夏天灼热的风呼啸而过,孙哲平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唇角。

  “百花。”他说,“是个很美丽的地方。”

  但他不再是那个小孩了。他学会了独自在布满灰尘的书架上找出典籍,他孤身一人在小镇上听酒馆里的醉汉吹嘘自己的经历,站在神殿的废墟外抚摸石柱——张佳乐什么都不知道。他不知道孙哲平曾经千方百计探寻他的过去,想要翻译他的灵魂,在那段时间里他迅速成长起来。

  他最好不知道。

  他从记录着幻影的水晶球里看到张佳乐,面容稚嫩瞳孔清澈,那年月里他还只会生涩地使用一点光和火系魔法,在晴朗的夏季夜晚洒出五光十色的焰火。魔法学院档案忠实地记录了入学时他的笑容。

  他无忧无虑的眼睛里倒映着展翅高飞的白鸽和蓝天。

  然后是战争。小镇迅速沦陷,战线一直蔓延到腹地,魔法对撞产生的强暴风把火焰吹落到房屋上。人们惊慌失措,学生们披上标志着法师身份的长袍,诵读他们刚学会不久的杀伤性魔法,他们成排倒下,血液染红了课本的纸。

  那一年张佳乐是这个学院里最好的学生,那一年战争教给了他死亡。他撒娇缠着导师学到的黑暗魔法撕开骑兵的躯体,月亮是不祥的暗红色,好像被血染过一样。

  ——百花一役,教会的骑士军死伤过万,蛰伏已久的、不被教会主流承认的另一种魔法昙花一现,此后无论如何搜查,都不再出现。

  孙哲平站在街头。拐角处有一座教堂,他静静看着,年迈的神父低声朗诵着圣歌,把饼干分发给小孩子。在这附近新建立起来的临时调度处喧哗不止,骑兵们气宇轩昂,身上的盔甲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。

  他想起张佳乐。他问教会发起战争是正义吗?张佳乐跪在地上修剪他的蔷薇,抬头回答他,这不是我能回答的问题,只有时间才能评判。

  很久之后他明白了那眼神的含义,即使是神也必须承认他有复仇的权利,他大可以杀到教会门口去,他之所以没有,是因为孙哲平。

  那些士兵也有他们的爱人,他们的利刃同样保护着如同这位神父一般的善良的灵魂。

  “感谢你按照约定前来。”嘶哑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,“看来他的魔法没有拦住你,年轻人。”

  “他想拦的不是我。”孙哲平答。

  他转过身,鲛人店主拉了拉斗篷,遮住自己的脸。

 

  他们在路旁的小酒馆停留了片刻。

  “今天麻烦你了。”孙哲平仰头喝了一口酒,嘴唇抿成锋利的线,“直接问他也不是不行.....不过我不想冒险。”

  张佳乐自己不肯说的事,哪怕到了总要揭开的这一步,他也不会主动去提起。

  “即使没有我,你一样能做得很好。”

  “只不过是因为他信任我而已。”

  鲛人无声地咧开嘴。“这也是你的能力——好了,今天的情况你已经看到了,教会的势力已经开始在这里扎根,你们被找到只是时间问题。你打算怎么做?”

  孙哲平看着自己的双手。

“我吗?我将是一把锋利的......只握在他手里的刀。”

  鲛人掀开酒馆破破烂烂的帘子,阳光无孔不入地照亮酒馆街,让他眯起了形状细长的瞳孔。水生动物对正午的温度总是十分不耐烦,以前的这个时间点,他总是在店里昏昏欲睡。

  这让他想起了很久以前,是多久呢,五年,十年——张佳乐推开他的店门。在明亮的光中,他显得格格不入,苍白又凌厉,削瘦的手腕上血管清晰可见。总之,看起来像光明的反义词。

  “哦,你的品位不错嘛。”但是他开口说,似乎还笑了笑。

  说起来那好像是第一次有人肯定这家服装店的审美,尽管那位客人绷带下还透出微弱的血腥味,把自己包裹得像只密不透风的麻袋。他心里转过一个忽如其来的念头,想,他还是会回到阳光下的。

  只要推开那扇一线之隔的大门。

06.

  张佳乐在自家门口停下了脚步。

  今天回来得有点晚,暮春里揉碎的花瓣落在他脚下,鲜妍明丽的颜色就像天际的晚云一般。叶笛清脆的声音在晚风里一圈圈荡出去,仿佛含着难言的情绪,悠长婉转地向听者倾诉。

  你也会有这样难以诉之于口的心啊,有一瞬间他突兀地如此想道。 

  孙哲平在擦拭他的重剑,不久之前某颗附魔宝石崩碎了一角,张佳乐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替代品,只好让它孤零零地支棱着。他的手指划过时不小心被割出一道浅浅的痕迹,然后他听到了门开的声音。

  疼痛和心跳如此同步,笛声戛然而止。

  他等着张佳乐说点什么,比如猎寻的异常魔法波动、今天外出看到的景象,或者是别的一些东西;但是在一阵不太漫长的沉默中,他意识到发生了别的可能性。

  张佳乐面对面和他对视着,嘴唇微微翕动,但最后他只是泄了气似的垂下脑袋,绕过孙哲平,径直把自己关进书房里。

  如果他今天接到鲛人的情报外出时,没有心血来潮拿水镜看一下孙哲平的情况的话,也许他现在心情仍然很不错。什么追捕通缉之类的,还不足以让他真正警惕起来——

  混乱的记忆浮现出来。溅满了血的砖石散落在他脚下,死在他手下的人的惨叫、身后同伴惊惧的叫喊,过了这么多年,偶尔还是会悄悄侵入他的梦境。

  他听到门和地毯轻微摩擦的声音,孙哲平的气息慢慢地侵入过来。那种干燥的森林的气味,被阳光晒得蓬松的灌木丛、地面粗粝的砂石和溪流的味道。无论何时都如同一面无形的盾,把靠近他的人封锁在其中。

  “我有话要对你说。”孙哲平俯下身来说,呼吸在他耳边蒸腾,他的喉咙有点发紧,以至于接下去的话一时间噎在了喉咙里,没能及时吐出来。

  该死,他烦躁地想。没人教他应该怎么做,但在那一瞬间,他做了一个决定。

  他拉着张佳乐的胳膊——有点粗鲁,但他们都顾不上这么多了,把他拽起来。张佳乐瞪着他,好像有点显而易见的错愕,又仿佛从他脸上读到了什么。孙哲平向他靠近的时候,他条件反射闭上了眼睛。

  温热柔软的唇瓣撞在一起,不太恰当的角度让牙齿发酸。孙哲平抓得太紧了,他觉得胳膊一阵酸痛,应该留下了指印,然后那阵疼痛连着嘴唇上的温度,一直扎进了眼眶里。

  “不要哭啊。”对面的人含糊地说,别扭得像一块定型的钢板,“我......”

  张佳乐深吸一口气,狠狠地用额头撞了他一下,在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晕眩中,镇定自若地抬起了头。

  “没有人告诉过你接吻的时候不要用牙齿吗?”

  当然不会有啊,孙哲平用眼神说。

  “......算了,还是我来吧。”

 

  从某天开始,家养的森林妖精们都不得不出门自己觅食了。

  这期间发生了一点无伤大雅的意外,比如据匿名举报称镇上有黑暗法师活动的踪迹,但是调查之后却没查到任何行踪;比如鲛人意外地一天卖出了两件衣服;比如说张佳乐一不小心,把他练手酿的水果酒也一起扔在了被时光魔法冻结的庭院里。

  我本来想放几年之后再喝的,他坐在树上打了个长长的哈欠,现在它们不会变得更甜了。

  一阵风卷过,孙哲平在树下认真地抓兔子。

  红烧兔腿、兔肉汤、麻辣兔头。他掰着指头。

  都没有。孙哲平踮起脚,把毛绒绒的红眼睛白团子放在他怀里,喏,这个小的给你玩。

  隔年夏天鲛人收到了好友的第六封信。

  信使鸟带来的水晶球记录了他们的旅行画面,背后是精灵之森参天的树。张佳乐躲在树后悄悄地伸出一只手,在孙哲平头顶遥遥做了个耳朵——后者正在水里抓鱼。

  “下一次我们会到南边的无尽之海去,那里是你的家乡,也许还能遇到像你这样坏脾气的朋友。”

  今天的店里仍然无人光顾,他慢慢地摊开信纸。

  “旅行愉快,另,鲛人是不能吃的。”

  

  七月初七那天的夜晚,万里星河辉映苍穹。

  那时候他们在哪里旅行呢?在砂土飞扬的荒漠、在层林叠嶂的山脉、在明明如镜的湖泊边,或者是在海里飘荡的一只小船。

  四月的苹果花、七月的莺歌,狸鸟扇动翅膀时落下闪光的羽翼。冰霜融化之时,森林妖精会唱起轻飘飘的歌谣。

  你看啊,这世界上有着这么多美丽的东西。

  这就是我们彼此相遇的、最初的那一天——

  为此,献上盛大的纪念。

——

生日快乐平哥

你的荣光、青春,你所爱的和爱你的人,他们都在等你

2018.8.17

评论(9)
热度(234)
  1. 共3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
© 春弦 | Powered by LOFTER