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蓬山北面住着一只麻雀儿,灰扑扑的毛,圆滚滚的肚皮,一双黑豆豆似的圆眼睛。
“我是要做山大王的妖怪!”它说道。
于是它就下山了。
山脚下有个镇子,本地大姓孙家养着一大块田地。
孙少爷十分敬业,热爱下地干活,十六岁那年挽着袖子割杂草时,被云游路过此地的修仙大爷一眼相中,表示他将来有帝王相。
大爷说道:你的意中人,翱翔天地,地位不凡。
孙少爷说好的,看在大爷表情十分真挚、口吻十分诚恳的份上,额外赠送他一只西瓜。
次年隆冬,天地覆白,孙少爷在门口的柿子树下捡到一只被雪盖了半边翅膀的鸟儿。不到手掌大的小东西在他手心瑟瑟发抖,用爪子蹬着他。
孙少爷喂它喝水,麻雀啄他的手指,意思是要吃的。
从来不吃甜食的孙少爷于是陪着麻雀吃了一碟云片酥。
因为麻雀不吃整块的,只能吃掉下来的碎渣,孙少爷不吃,它就站着等,一直到他妥协着往嘴里放了一块,麻雀才慢慢地啄着渣吃。
这是一只很懂事的麻雀。
当然孙少爷不知道麻雀在想什么。麻雀是要做大王的,做山大王要有手下,招揽手下的第一步,从提供食物开始。
于是它把孙少爷送给它的云片酥,又送给了孙少爷。
从此孙家多了一只宠物鸟。
孙少爷去先生那里上课,麻雀儿站在肩上,歪着头看书。先生是思想很开放的,并不介意自己多了个鸟学生。
这鸟叫什么?
球儿,球球,孙少爷戳了一指头麻雀的身子,你看这珠圆玉润的。
麻雀一翅膀扫在他脸上,让他闭嘴。
孙少爷吃了一嘴鸟毛,呸呸两声,若有所思地不说话了。
晚上回去他着家里的人照着常用的姓名写了上百张小纸片,把麻雀放在桌上,逗着它说,来选你的名字,要不然跟着我姓吧。
大王是没有跟着手下姓的道理的!
当然手下也没有给大王起名的道理,麻雀选择性地遗忘了这件事,昂首挺胸地用爪子蘸了墨水,想要站在孙少爷的肩上再仔细看看。
孙少爷说哎,不准过来——我教你,选笔画少,字儿整齐的,好写。这可是我考了这么多试的经验之谈。
想来干的不是什么正经事。
......
于是孙少爷的麻雀儿叫了张佳乐,很活泼伶俐的名字,麻雀和孙少爷都很喜欢。
这年冬天下了大雪,他出门时揣了这只小东西,去街上闲逛。糕点铺新上橙黄颜色的柿子干,羊脂玉一样白得透明的米糕切得方方正正,有热的便搁在竹篮里,底下添着热水保温,冷吃的头顶干荷叶,站得整齐。
麻雀站在他手上,啾啾地叫了两声,转动着眼睛。
我没带碎银呀。孙少爷逗它说,你去给店家表演个什么,兴许人家送你一块吃。
麻雀眼巴巴地看着,末了还是没有动弹,把自己的翅膀收起来,在手心窝成球。
晚上回家时家里却破天荒做了甜点,还是云片酥,白白软软的像云朵一样,码在青瓷的碟子里,仿佛天空托着云。
在外边吃了零嘴回家就吃不上正餐了。孙少爷在一边翻着书看,百无聊赖地伸手打搅它吃饭,怎么会有喜欢吃甜的鸟,炖成汤想必汤也是甜的吧。
烛光拉得影子很长,投在墙壁上,飞雪的夜里显得很温柔。
我如果修出人形,当上蓬山的山大王,叫张佳乐的麻雀想,就让他天天给我上街买糕点吃,吃不完的就分给他吃。
但是修炼的道路是漫长的。
这年冬天过去了,开春时,张佳乐勉勉强强化了一回人。
他还没来得及在铜镜面前看看自己长什么样,先磕磕碰碰摔了一跤,带翻了桌上的砚台,敲得后脑勺直痛。孙少爷——大名叫做孙哲平,在外头听到响动,莫名其妙地开门进来,正看到一只扣在砚台下面的鸟拍着翅膀。
淋得身上一片漆黑,爪子在地上拖出一片墨迹来。
于是孙少爷把它按在盆子里搓了几遍,倒掉飘着一根羽毛的黑水,麻雀儿抖了抖毛,弹了他一脸水珠。
力气还挺大,孙少爷掂着空空如也的砚台,这可是石头的,你怎么能撞下来?
麻雀心虚地把头埋在翅膀里。
孙哲平故作神秘地小声说,我知道,其实你是只妖怪,看我好看才留下来蹭吃的,是吧?
然后他又笑,开玩笑的,哪有这么傻的妖怪。
怎么也得是只漂亮的小狐狸吧。
张佳乐更蔫了。
不仅身为妖怪的尊严受到了质疑,连长相都一并被挑战了。他觉得自己是只好看的小麻雀儿,不代表他是个好看的人。
狐狸精他是知道的,蓬山南边有一窝,小狐狸看到鸟就要来捉,捉到了也要玩够再吃,又淘气又恶劣,孙哲平难道喜欢这种妖怪吗?
当晚饲主惊觉他的宠物闹起了脾气。
麻雀站在衣柜顶上不肯下来,晚饭也没吃,像个气鼓鼓的团子。孙少爷哄了半天哄不下来,干脆熄了蜡烛,躺到床上去睡觉。
跟鸟生什么气呢,鸟是听不懂人话的。
但是也说不定。
他趁着月光看一眼那团小小的影子,低声叫他说:“张佳乐。”
麻雀头也不抬。
“不下来明天没有奶糕。”
孙哲平把被子往头上一蒙,脸朝着墙壁一动不动,发出均匀的呼吸声。过了好一会儿,他都快真的睡着了,后脑勺刮过一阵小凉风,麻雀落在他枕头旁边,用翅膀拢着他的衣服,发出窸窣的声响。
这天夜里他梦到一个清秀的少年,赤着双脚,露出白生生的脚踝来,朝他要吃的。
答应我的吃的呢?
孙哲平摊开空空如也的手,没有。
那少年看着他,挑起眉尖,不高兴地用脚尖踢着地面。
你是谁家的孩子?孙哲平想了想,镇前镇后,山南水北,好像都没见过这么一个挺标致的少年郎。
谁知道少年听了却瞪着他。连我都不认识?
他又急急地补充说,我是你家的呀。
孙哲平立刻吓醒了。醒来时天光微微发亮,麻雀躺在他的枕头边,晾着肚子睡觉,绒毛随着呼吸一起一伏。
他辗转反侧了半天,终于下定决心,吃了早饭,领着他家有成精嫌疑的小东西,走过长长的东街,一直到城郊一座小小的道观里去。
道长好,他虚心地请教,我昨天夜里做了一个梦,想求你解一解其中深意。
道长笑呵呵地一抬头,捋了捋胡子,说,年轻人不认识我啦?孙少爷定睛一看,竟然是那个吃了他一整个瓜的修仙大爷。
那么你梦到什么了呢?
孙哲平忽然有点紧张,说道长,你们管除妖吗?
咳——上天有好生之德。道长摸了摸叠在小方桌上的一溜黄符纸,平安符、镇宅符、桃花符,应有尽有,保你心想事成,恶妖退散。
那就是不管了。他又松一口气,认认真真苦恼起来,如此如此说了一遍。
道长听了,掐指一算,露出神秘的笑容。他抽出一张崭新的符纸,即兴挥毫,在上头写了两个奇形怪状的东西,卷起来放在香囊里,送给孙哲平。
只需随身携带,包你事事遂心,你是有缘人,这张符我只收你五两碎银,喂。别走,三两,二两,好吧一两便宜卖了,正好给你家鸟儿换点碎银子买零食。
百无聊赖的麻雀栖在道观台阶旁的桃花树下,听到吃食,振翅盘旋着落下来,将一朵将开未开的浅粉花朵,震落到孙哲平衣袖上。
春天到了,道长说。
春来数桃枝,相思复相思。
回去的路上孙哲平灵光一现,忽然想通了那老道究竟写了什么。原来是极潦草的姻缘二字。
呸,骗钱的老东西。
夏天山脚下的水塘里种了荷花。
孙少爷偶尔在这块儿住三五天,今年也照样去了。
据老人家讲蓬山上是有妖精的,街头巷尾,传什么的都有;一会儿有黄鼠狼叼了鸡,一会儿兔子偷吃了院子的水果。
孙哲平是不管的,夏天嘛,当然是要喝莲子粥,煮清甜的糖水,惬意地躺在廊下吹穿堂风,接天的莲叶明晃晃的,好像一床大被子。
麻雀最近就不跟着他玩了,经常早上飞出去,傍晚才回来。
你去哪里了?他勾着翅膀尖上的羽毛问,张佳乐,你是个大麻雀了,当心被人抓去吃了。
于是手背挨了一啄。
一天过去了,两天过去了,麻雀回来得越来越晚。孙哲平蹲守了几回,小小的鸟却未免太难守住,偶尔在荷塘深处一闪,又不知道去了哪里。
月光纱似的蒙在水面上,一层银亮的光辉,孙哲平在岸边,想了想,大喊一声,张佳乐!
水面咕噜噜地翻起了气泡,他看了半天,从荷叶里狼狈地钻出一个人来,抱着荷花杆,眉眼湿淋淋的,甩着头发,溅了孙哲平一脸的水。
掉下去了,不会游泳。他无辜地说,幸好我骨头轻。
......所以最近都在努力练习如何变成人以后身上还穿着衣服。张佳乐说,翘着腿坐在孙哲平的竹椅上,手里抓着糕点,不老实地吃得衣服上都是渣。
孙哲平想学得倒是挺快。
蓬山的妖精都跟你似的缺心眼么?
张佳乐问你说什么?大声一点。
我说......
孙哲平举起手,别的口味要吃吗?
就算一天换一种味道,我家的糕点也能吃够三个月呢。